1. 從洪水、疫情到末日預言的反省
2021-7-20,一場猝不及防的大豪雨襲擊河南鄭州,造成嚴重的災情與人心的撞擊。對於這樣一場大災難,我們應該用怎麼樣的視角與心態去看待呢?
首先,我們不妨放大視野,把鄭州洪災放在整個世界的大脈絡中去理解,便會看出那不是一件偶發的孤立事件:與此大致同時的,之前有歐洲德國、比利時,之後有印度馬哈拉施特拉邦的洪水災難。而澇旱相連,之前不久,美國、加拿大西部正為酷熱(最高氣溫達攝氏56度)、乾旱、野火所困。原來這些災難根本是全球因温室效應而形成的極端氣候的一環。我們甚至還可以追溯到去年澳洲與美國加州的野火、長江中游的洪水、南亞的蝗蟲,就更不用說肆虐整年一直延續到今年還無了期的新冠疫情了!庚子年真是史上有名的災難年呀!
從這些連串災難,不免會令人油然想起歷史上的許多末日預言,而且經常用大洪水來示警。當然這些末日預言沒有一個應驗的;因為只要有一個應驗,今天我們這個世界就不存在了!那麼末日預言(最著名的當然是基督教的彌賽亞和佛教的彌勒佛再臨)的意義在那裡呢?原來是在世界道德崩壞的極端危機中,提醒人要改絃易轍,覺悟改過(否則末日就會降臨)。而讓人們痛改前非,讓人世轉危為安的宗教式表示,就是天降救世主(彌賽亞或彌勒佛),帶領人走出幽谷⋯⋯
宗教式的表示當然只是個意象,在民智已開的現代,我們更應以人文的視角,去正視極端氣候、大自然反撲,到底是對人提出如何的警告。
如果說庚子是著名的災難年(是意味人文的辯證發展以60年為一週期嗎?)那麼辛丑就該是反省年。那麼就讓我們以最近這連串的洪水為動機,以新冠疫情為總代表,來試作深沈的反省罷!
2. 從鄭州洪災看人心的兩極表現
首先從觸動之機(所謂動機)來說:鄭州的豪雨洪患、人命喪失,讓我們看到人心的兩極端表現。正面是事件發生當下以及事後人們的無私救災行動,真是十分動人,令我們油然想起孟子「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的話。這表示了人的普遍本質:性善的觸機流露(所謂仁之端也)。
但事情常有正反兩面,同樣的災難,在觸動人心的無私悲憫之外,也會誘發人心的創傷無明。這次鄭州的暴雨洪災,損傷嚴重,當然引發大家的踴躍捐輸;但據報導也有一些奇怪的現象,就是捐款數目超過自己能力極限的會獲得大大讃揚;但一些大企業、知名藝人,就會有被逼捐的現象,包括被點名懷疑沒捐(當事人就只好提出單據證明有捐),或被冷嘲熱諷批評捐得太少等等。這到底是一種怎麼樣的心理狀態呢?倒是可以和前述的怵惕惻隱之心一正一反,相提並論,以認識人心之幽微的。
3. 從新冠疫情看西方近代文明的逐利病痛
貧富差距與族群歧視
這於是可以把討論的重心從動機面過渡到事實面,也就是以新冠疫情為總代表的天災人禍之上,以探討人心可正可反的緣故所在。
為什麼要以新冠疫情來作這一連串的天災人禍的總代表?當然是因為天災中已涵有成分愈重的人禍,馴至成為人類失德釀禍的警告,正所謂大地反撲、上天垂象示警也!而這一波災難群所表示的人類失德,則當然聚焦於兩百多年來(從法國革命、美國獨立等制度革新算起)乃至五百多年來(從文藝復興的思想啟蒙算起)領導全世界的西方近代文明,歷經發展到高峯極詣然後漸漸衰落乃至百病叢生而言。其間由正而邪的轉折點,我認為就是正大的科學、民主精神扭曲發展出以逐利為本的全球資本主義體系。而由此逐漸釀成的病痛,首先就是全球各國幾無例外的貧富差距愈益擴大,構成全世界道德敗壞的核心病根。其次就是由此延申出極為複雜的各種族群歧視,亦即雖假借歷史殘留下來的種種歧視樣態,如種族、地域、階級、宗教、文化、性別等等,但骨子裡都不外貧富。遂構成當代世界性的以貧富差距為體,以無所不在的歧視為用的黑暗帝國或地獄景象或民粹風潮。而這當代人類社會的兩大病痛,就正趁著這一兩年疫情的全球性爆發而暴露無遺:讓我們到處目睹,隨時印證,而為之怵目驚心。而且震央竟就在當代號稱超強的美國!我們光是看到拒絕戴口罩、不承認病毒存在、壟斷疫苗分配的自私,與民主共和兩黨、黑人白人、工業州與農業州的對立撕裂,便可見一斑了!
是的,這就是當代世界性道德敗壞,由人禍(因逐利而過度開發、過度消費、過度競爭⋯)引發天災(由資源能源耗竭、生態失衡、物種大量滅絕到温室效應、極端氣候⋯)的末日景象。面對這末日鐘只剩幾分鐘,人類文明已快越過不可逆轉點的巨大災變,我們應有如何的反省與挽救作為呢?
4. 結構性災變必須有徹底性反省
以孔子反省周文疲弊為例
當發生的只是小災變,我們可以就在結構體內,作一些技術性的檢查與修正就行。但當發生的是一連串會牽動整個結構體崩潰的系統性災變,便需要進行根本、徹底、具有典範轉移意義的反省才行。正孟子所謂「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也。關於這種影響深遠的根源性反省,我們不妨舉孔子為例,來作原則性的說明。
當時由周公制禮作樂發端的優美周文,經歷西周盛世,也面臨禮壞樂崩的局面,形成春秋戰國這中華文化發展史上的第一個大亂世。於是引發諸子的反省,主要流派有三,就是儒、道、墨。但道、墨只針對文化的結構面反省,並不到位。(墨家認為禮結構不夠客觀、嚴謹、有效,主張改為法結構。道家則認為無論禮結構抑法結構,對愛自由的人性而言就是一種傷害,所以主張一概廢棄以反樸歸真。)只有孔子看淸楚問題並不在結構面(周文郁郁,鬆緊有度,並無問題),而是在動力面。(靠血緣親情的封建來維持結構體的安穩,必日久而淡,地遠而疏。)所以才在禮傳統外,開創了一個以内在自覺所引動的道德情懷為本的仁傳統(包括仁教與仁學)。孔子以此貞定了中華文化與民族的根本性格,逐漸塑成這個舉世獨一無二的「連續型文化」,秉其變化適應、開放包容、辯證創新的能力,緜延數千年而不絕。其間雖也歷經漢文明的崩潰與印度佛教的衝擊,我們仍然能充分銷融重整。所以面對清末中華禮體制的總崩潰與西方文化的衝擊,我們仍應深信經過深刻徹底的反省,仍能再一次銷融西學,重整中華。
那麼落實下來應該怎麼做呢?就讓我們回到這一次的鄭州洪災與全球的新冠疫情,來作為徹底反省的切入點罷!
首先我們應該拓寬心胸、拉高眼界,確認我們的反省並非只為自己打算,而是為全人類的未來命運思考。正張載所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也!必如此宏觀,才算是徹底,才堪稱道德,而足以翻轉噩運,拯救世界,也才對得起我們的良心。
其次,當然就是要效法孔子,回歸本心,去興發道德的創造動力,所謂仁者愛人,才能為這普世災難找到真正的答案。
然後我們便可以回到鄭州洪災與新冠疫情來作切實的反省了。
5. 以重振良心仁教矯正向外逐利之私
首先從動機端說:我們前文曾提到鄭州洪災後人心的正反兩極反應,從正面看,這無私救災的惻隱之心與熱情,的確展示了孟子「人之性善」的根本肯定,也正是中華民族不論遇到怎樣巨大的災難與考驗,最終都能挺過去而轉危為安的動力所在。遠的不說,單就近世而言,民國前後面對列強侵凌的救亡圖存運動(從百日維新到五四運動),與八年對日抗戰,就是兩大顯例。但我們若深入看,這種血氣的表現仍是不足夠亦即有問題的。問題就在這仍是需要有災變苦難才能激發的血氣而還不是可大可久的道德情懷、浩然正氣。所以當度過難關,災變遠去,動力也就消散了!那難道我們需要一直活在苦難艱困中才能發憤圖強嗎?這明顯是不合理也難長久的。正如孟子所說:這只是「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的良心刺激(怵惕惻隱),而不是良心的自覺發用。所以只能定位為「仁之端」(仁心的偶然發現),而並不就是仁心,因為只有五分鐘熱度。
原來真正的仁心發用,雖然常由災難病痛的刺激而來,卻並不能止於心理學意義的刺激反應;而須得趁此良心發端的機緣,進一步主動自覺地做把握仁心、培養創造動力的工夫,才能日新又新,可大可久,而成就自作主宰、自由無私的道德實踐,即所謂喻於義而非喻於利也。所以孔子才特別稱讚顏淵的「三月不違仁」,而不肯定其他諸生的「日月至焉」。而這樣的工夫修養順孔子義理就稱為仁學、仁教,順王陽明義理則稱為致良知之教,用現代語言來說則不妨稱為生命教育。這可以說是中華文化斷絕已久的心傳,我們應該重新找回這個「禮之本」,普遍教育十四億的同胞成為有為有守的君子,以為天下人的示範,才足以己立立人,最終挽救人類的末日危亡啊!
6. 以重建禮樂文明化除對立歧視之弊
然後,我們再來反省由新冠疫情暴露出來的全球資本主義體系的根本病痛:日益擴大的貧富差距與無所不在的族群歧視。這反貧窮(相對剝削感)與反歧視(仇視比我優越的對方)的心理狀態(兩者結合為仇富)在這次鄭州洪患中其實也已有明顯流露,即前文提到的逼捐。這當然是一種受傷心靈的表現,這樣的受傷因而自卑又自傲的表現其實早已到處蔓延,最明顯的就是網路霸凌;遂與無私救災的惻隱之心形成一明顯的矛盾。這矛盾當然和我們的社會與人心不知不覺也融入了全球資本主義體系有關。
在此,問題的焦點當然就是財富,或說是該如何看待財富?更準確地說是財富在我們人生中應居何種地位?是作主的地位呢(財富即價值本身,乃人生追求之標的)?還是僅屬工具與輔助的地位(謀生之工具、愛人之輔助條件)?若是前者,則必導致人與人之相爭亦即「為富不仁」(爭利必致人心涼薄,互相排斥歧視仇恨);須是後者,才能借利行義,會通人我,亦即由「富而不驕」進一步「富而好禮」。所以孔孟之教,從來不鄙視財富而是善用財富以居仁由義。故孔子為政有庶之、富之、教之三步;孟子也主張為民制産,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乃王道之始。
但富之以後,若不是能繼之以仁義之教,財富便立刻會異化為撕裂人際相愛、人間和諧的禍端。這在西方資本主義初起之時,本也有基督信仰為價值之源(尤其是喀爾文教派與資本主義之興起關係密切);但當經濟發達,民智日開,基督信仰逐漸衰退之後,金錢遂取代上帝成為最高價值所在。而逐利到極致地步,遂一方面導致地球資源的耗竭,環境的破壞;一方面導致人心的孤寂,人際的疏離。於是人間社會貧富差距與族群歧視的兩大病痛便普遍出現而且益形嚴重,以致威脅到社會體制的秩序運作而有崩潰之危了!這正是近年來世界性的天災人禍頻仍的深層原因所在。
所以,人類該怎麼辦呢?宏觀地說是全球的文化體系該如何有效重整。這當然是一個典範轉移的大課題,而放眼人類歷史,會有那一個文化型態足以替代五百年來的西方近代文明(尤其是已扭曲墮落而成的全球資本主義體系),以引領全人類走出幽谷?索羅斯曾在所著《全球資本主義危機》一書中預言這本質不義的全球資本主義體系必將崩潰,但卻說不知道有那個體系可以取代?但索羅斯不知,我們卻知道只有中華文化這以仁義為根本以天下太平(即全人類的整體和諧)為究極而且在人類歷史上獨一無二的連續型文化(其他概屬斷裂型文化),即《莊子》天下篇所謂內聖外王之道也!
當然實存而言,目前所謂中華文化區中的所有社會體制都並不符合這個內聖外王之道,即因這些體制也病痛深重,舊傷未癒,須得先療癒自己的傷病,恢復文化的健旺,才有可能己立立人。而所謂病痛,外緣地說固然是百年來深受西方文化的侵畧塗毒,但本質言之,仍是內在仁教的長期失落,(遠從四百年前滿清入關便開始了,史稱「慧命斬絕」,即內在的道德創造性萎縮,良心放失也。)遂導致體制僵化,禮教吃人,而招致西方的侵凌。雖歷經百年來的救亡圖存,終於在經濟、科技上漸漸趕上西方,但心靈的矛盾自卑不但依然,甚至生命的破裂更為嚴重(又求富又仇富,又反美又崇美)。所以反求禮之本的仁教仁學,重新接上已斷絕四百年的心傳血脈,從而開出新一波足以安和世界的禮樂文明,才是根本正途罷!
7. 終當歸本於每個人的仁心發用,自我實現
但這樣一波偉大的新外王事業要怎樣展開呢?這卻不是單從結構面(制度的設計與運作)用力便可奏功,而須結構面與動力面亦即禮與仁的互動,且以仁為本,將道德創造、價值根源貫注於制度結構中才行。亦即取法於孔子之反省周文疲弊,而開出令中華文化兩千五百年生生不息的仁道也。此之謂以仁為本之人道文明,亦即《論語》子張篇子貢所謂:「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所謂小者即徒守禮教規範,大者則知其本在仁也。
但這個仁本要怎麼立呢?其實並無捷徑,就是肯定每一個人自己就是他生活之所以有意義有價值的根源,都具有道德創造、自我實現的良知良能;即孟子所謂性善。而此肯定當然得是實踐性的肯定,亦即必須從自己做起,即日常生活中之一一經驗而實證為仁由己。然後從自我肯定進而肯定一切人亦如此,從自我實現進而幫助身邊人乃至一切人去自我實現。一個人若能如此做到,便自然不會走上價值外求、追名逐利的歧途,掉進人我相爭、互相敵視的陷阱;而能己立立人,己達達人,而漸次實現人類整體和諧的大同。故孟子才說:「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可奪也。」又說:「從其大體(良心)為大人,從其小體(私心)為小人。」而大體良心之所以立,也不過就在日常生活之中;即孔子所謂「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原來這為仁由己的道德實踐、自我肯定與自我實踐,從而指向人我一體的修己愛人,是每一個人都能做到的。此即禮之本在仁,或文武之道在人之實義也。
在價值外求的謬誤風氣下,人非常容易誤以為區區的個人或自己是渺小的,遂構成人的自卑與違反良知善性真我的矛盾,從而反彈出實無助於消除自卑的倨傲自大,終滙聚為集體而巨大的無明業力,為禍於全人類。然則人心何嘗渺小?而其實甚大;只在人要選擇修己愛人、內聖外王的盛美之大,抑傷人害己、同淪毀滅的幽暗之大罷了!
我們若真省悟此理,便不當妄自菲薄,不敢相信自己,不敢相信人性(即王龍溪所謂「信不過良知」);而當明白肯定我的一心就是整個世界由邪反正、旋乾轉坤的根源性動力所在。即王陽明所謂「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也。
而因著鄭州這次洪患,我們同時看到人心一明一暗、兩極矛盾的一個抽樣,正孟子所謂:「操則存,舎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與!」便知當扶陽抑陰,掌握並擴大這因機發露的惻隱之心,去自我療癒那自卑歧視的生命病痛。在末日危機愈加逼近的當下,我們真的須要呼籲提倡一個反求諸己的生命教育路向。那麼就讓我們立即從自己做起罷!不要懷疑這根本之計緩不濟急,孟子早就說過:「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一念自反自信,從而感通人我,真有不可思議之功,你只要真誠實踐,便一定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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