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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緒不等於心】-7- 曾昭旭 著作



情緒系列探討-7-

《創造與愛才能讓生命情緒得到充分的舒暢》


1. 引言:從恢復自由進而活出自己


通過「吾喪我」這種身心分離法去擺脫情緒負擔、重證主體自由,當然是處理情緒課題的第一步。但僅止於此還是不夠的,因為這樣一種空蕩蕩的、沒有什麼不自由的自由,也很可能讓人感到空虛無聊、反倒產生一種莫名的煩悶。原來人活著,不但要求自由自在,更要求活得有意義有價值有尊嚴;這種充實飽滿的意義感價值感尊嚴感,才是充分的存在感,才能讓人真湧現活出自己、自我實現的悅樂情緒,這才是生命真正的舒暢快活。


但尋求生命情緒這樣的舒暢悦樂,亦即充分地自我實現之道何在呢?相對於擺脫負累重證自由是佛道兩家所優為,這積極地自我實現之道就是儒家的核心關懷了!至於如何進行意義價值的自我實現?以下且逐步試予指點。


2. 意義價值只能由每個人自己去創造


每個人都希望活得有意義有價值有尊嚴,但生命存在的意義價值尊嚴從何而來?於此便須有一個最基礎最關鍵的分辨,那就是絕不可能向外追求而得,而只能由每個人自己去創造。這除了因為所有外物本質有限,無法滿足意義價值本質無限的要求之外;更由於具有客觀價值的禮樂文明、道德事業僅屬於群體大眾所共有,而非任何個人所能獨佔。亦即:對社會、政治等等體制運作所成的事業,我們都只能是個參與者而非擁有者;這時我們的身分也就轉換為角色而不復是一個完整的人。所以篡奪原為群體所有的客觀價值為一己所有,便是人生最大的迷妄乃至罪惡的根源。其具體行動便是外求名利權位青春美貌以及被愛,其偏差便是自我的向外投射,其後果便是自我的受傷並表現出憂惑懼怨等等負向的道德情緒。所以我們一定要從以往誤入歧途的人生體驗中徹底覺悟,扭轉外求的習性,回到內在本心的創造與愛,以真實體驗到自我存在的意義價值尊嚴。而相對於由眾人參與、為群體擁有的客觀價值,這可稱為主觀價值或主體存在價值,亦即這是必須由個人自己創造,無法由他人代勞;也只能由一己體驗擁有,無法分享給別人,別人也無法奪走的價值。此即孔子所謂:「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孟子所謂:「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於得也,求在我者也。」


如果能夠明辨這兩種價值的異同,拿揑好身為一個人與隨緣作角色扮演的分際,適時作向內的自我肯定與向外的社會參與,人生便大體可算走在真正的自我實現的大路之上了!而這樣內外並行,一體呈現,便可直稱為仁(一體之仁)或仁愛(仁者愛人);亦即社會參與正是道德自我由外向外推擴的創造性表現或愛的表現也,此即不止稱為自我肯定,更當稱為自我實現與道德實踐。


3. 道德實踐的基本心法或口訣:誠意正心,戒慎恐懼。


釐清了內外分際之後,跟著便該談如何落實了。而落實的第一步就是端正心態,以避免誤入歧途,從而傷人傷己,變成求道德反而不道德。於此遂有必要建立一種心法或口訣,以便時時念茲在茲,自我提醒。這樣的心法口訣,當然各家各派各有不同(如「為道日損」、「心齋坐忘」、「即心是佛」、「平常心是道」、「當下即是」、「一心唸佛」、「信望愛」等等),也無妨每個人自己設計。以下姑且介紹我自己長期在用的心法口訣,以供參考,那就是「誠意正心,戒慎恐懼」。我在上課提到時也常戲稱為八字真言。


這八字真言正是照顧到內外並行,一體呈現的自我實現的全盤工夫。其中「誠意正心」偏指內在的心靈自覺,「戒慎恐懼」偏指外在的價值創造。前者是後者的價值根源,後者是前者的充分實現,而實辯證相即為一體者也。所以我們一方面分內外兩面分別詮釋,但詮䆁時也一定會延申到對方以相融為一體。


首先說「誠意正心」。這句話出自《大學》的八條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八者以修身為中心,前四者是內在的修身工夫,後三者是由內向外,創造性的的步步推擴與愛。而前四者中,格物致知是指工夫要在遇到事情時去做,(不管是朱子所謂在作道德判斷之前,要先對所遇到的此事物有足夠的了解;還是王陽明所謂要肯定負責處理此事情的心須是真心良知,都是指工夫要針對當下的道德實踐去做。)誠意正心則是指工夫的本身必指向在向外作創造性的推擴與愛之前,一定要做好自我的準備。


那麼,到底是有關自我的那些準備呢?這除了與道家、禪宗的自證其主體自由以外,還多了一項,就是存心的無私。原來若只照顧單純的自我存在,單證主體自由便已足夠;但如果還要進一步照顧到人我通過愛以實現人我相通為一體,那麼只憑主體自由便不夠,還要具有真誠無私的愛才行。亦即在仁者愛人的道德實踐上,人心不只是有沒有或存在不存在的問題,更是所存的心正不正或公正抑偏私的問題;所以才特別標舉誠意正心。須存心大公無私,所生起的愛人意念才是真實而非違背自我初衷的意念;當然反過來說也一樣:因心正所以意誠,若意誠也自然表示心之正,故總稱為誠意正心也。可以說儒家的道德心所以與道家虚靜心、佛家真如心不同者,正在多了這一點在人我相接時須存心無私之上。所以程明道才說君子存心接物,須「廓然大公,物來順應」也!


說明白誠意正心這內在的自我省察一端,現在再來談談戒慎恐懼這愛心的向外推擴一端,其工夫心法的要義何在。


首先要點出仁者愛人的兩項宗旨,其一是如前所述的生心動念須純淨無私,亦即自己須是個仁者;其二是所作所為應當果有愛人的實效,亦即能幫助對方也成為仁者以有效與我生命相通為一體。但在這兩項要旨中,前者是只須自我真誠省察就能做到的,因為「為仁由己」、「所求在內」。但即使的確基於無私愛心,由此發出的言行作為是否果能有效愛到對方?卻不是我能充分決定的。不但是因為世事變化無常,難以充分掌握;更是因為我們所愛的對方,也是一個具有自由意志的人,我不能也不應將自己的意志強加在對方身上。因此愛是須要互相尊重、坦誠溝通的,愛的行動更是充滿著摸索試誤的冒險性而沒有任何必然的保證,因此須要恆常以謙遜自反之心、戒慎恐懼之情去面對。


「戒慎恐懼」一語,出於《中庸》首章,在提出「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的綱領之後,緊接著強調「道」不可須臾離,尤其因為道無聲無臭,所以須要以戒慎恐懼之心去隨時揣度體會;庶幾在應事接物之際,不但能秉持內在的中正之心(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更能讓真心發用之時泛應曲當(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遂產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道德結果(人我相愛、物我相通、整體和諧)。


由以上撮述的《中庸》首章原文,我們可以肯定在此所謂「道」,不是指形而上的哲學本體,而是扣緊「修道之謂教」的道德實踐而言,亦即實現「致中和」的整體和諧結果才是此處的核心關懷。但當下的道德實踐是富於創造性與冒險性的,絕非遵循明確的道德教條、行為模式去做就行(這才是道不可見不可聞的語脈義),所以才需要在仁者愛人、道德實踐的每個當下,秉戒慎恐懼之心去面對,即所謂步步為營也。而這樣也才能與《易經》乾卦的「終日乾乾,夕惕(終夕惕惕)」相呼應。原來終日乾乾者,永恆地誠意正心之謂也;終夕惕惕者,無所不在地戒慎恐懼之謂也。一對內,一對外,而實一體之兩面,而為道德實踐的無上心法也。


此心法若以一言表示,即「誠」(《中庸》後半部全講一個誠字);若以二字表示,即《論語》所謂「忠信」、「忠恕」;吾則衍之為「誠意正心,戒慎恐懼」八字,數十年來依此而行,今聊述如上,謹供讀者參考。


4. 結語:充分又弔詭的自我實現之道


以上所述,便是通過己立立人、內外兼顧的道德實踐,以指向充分的自我實現,獲致生命的充分舒暢,並時時呈顯為悅樂的道德情緒之道。這樣的生活態度與方式,粗看似有不盡乃至矛盾之處,如充分舒暢與戒慎恐懼沒有扞格嗎?既然冒險與失誤難免,人又真能做到安身立命嗎?等等。但其間實有一種微妙的詭譎相即,動態變化中的微妙平衡。所以孔子一方面說「我欲仁斯仁至矣」(就實踐的當下說),同時又說「若聖與仁則吾豈敢」(就永無必然保證說)。孟子則說「憂以天下,樂以天下。」(憂就冒險性、無保證性說,樂就成固欣然敗亦可喜,君子無入而不自得說)。而所以有此弔詭,都因人兼具無限性(心)與有限性(身),如何讓矛盾的兩者互相成全而非互相妨礙,遂成道德實踐、自我實現的最大考驗;此即所謂不執兩端而用其中道也。而如此中道亦所以只能由每一個人於生活實踐中創造性地體驗得之,而無法由他人代勞;而亦奇妙地因此成為人生意義價值之源也。故吾人在此亦只能姑述其大略以為指點,此真實而不可須臾離之中道,以及體道的悅樂之情,則畢竟只能期待讀者之自得與親證也。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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